半野轩“空前”的周甲大会

“癸酉同甲同庆周甲寿”图(仝冰雪收藏并友情提供电子版)

东南网3月7日报道(福建日报记者 谢海潮)

1932年2月21日正值农历壬申年正月十六,淞沪抗战的战火仍在延烧,上海《时事新报》还在刊登伪造的“伍豪脱党启事”……避开这些急流暗涡,福州城当日波澜不惊,一张老照片“癸酉同甲同庆周甲寿”显示北门半野轩内,有15户人家正在安享大时代中的“小确幸”。

周甲大会

这张合照的摄影时间被标注为“1933年”,实际上是被上方的寿序标题“癸酉同甲同庆周甲寿”所误导。细看行文,内有“定于壬申正月望后一日,张宴榕城之半野轩”“游春挹屏山爽气,待月延元夜清光”等句,可知聚会确切日期为“1932年2月21日”。

《福州民俗文化述略》(赵麟斌编著)可资佐证,里头提到“男庆九,女庆十”的“做寿”俗例,谓福州一些地方以“九”为凶年,男子过大寿须提前一年做,叫“做九不做十”,以此冲喜化解不祥之运。以常情推理,同龄者生日多是同年不同月,首尾难顾,提前一年合办六十大寿始得周全。

序文署“无悔吴曾禔撰,息楼陈寿璚书”。陈寿璚(鹿庄)说“无悔纪以文,骈言脱窠臼”,吴曾禔(育庭)作序基本以四六骈句成章,用典甚多,但今天的读者从中还是能看出“五个W”。寿翁们俱是癸酉年(1873年)生人。1932年这一天,“聚三五之寿星,携二百之亲眷”,在榕城算是“毋泥往古之规,且作空前之举”。15家有“李火莲、吴静园、陈莱士、何耔畬、尤时庵、王庾楼、陈叔厚、陈息楼、郑季明、林范屋、黄复生、陈鸣琅、叶伯聪、叶治园附以无悔”。根据序中名录,参考陈寿璚《息楼诗集》所作挽诗,同甲会原有18人,奈何玉树凋残,至“合十六人为一朋”时又弱一个。

陈策骐(逸韩)在《先君行述》中略述起始:其父陈寿璚“五十七时(1930年)约戚友中同庚者十数人为同甲会”“赋诗饮酒为乐”。规制依寿序所言,为“月望一集,春秋两叙”。

考求民俗上的价值,在吴曾禔看来,同甲会“与君垂发,以我介眉”,“视其他若同学若同官若同乡若科第齐年更饶意义”。文末期许:“愿从此而曰老而曰耋而曰耄而期颐百岁,永保康宁。”“尚待明年雅兴而气通酉仲(八月),勿辜佳日联欢。”

事后,一位“躬逢其盛”的亲属托名“草蜢”,向《华报》投稿《群鸡聚会》述其见闻,将寿庆时间、拍照地点等关键信息一一道明。属鸡的人结社,玩起“文字梗”,自然就被戏谑为“鸡社”。

一代名流

陈寿璚有《寿同甲会诸子诗》十四首,其一曰:“五千文字饱撑肠,余事能兼种树长(家鸣琅兄)。”与陈琼(鸣琅)“藏书万册,栽花千棵”的志向颇为熨帖。“癸酉同甲同庆周甲寿”聚众上百,陈琼至今尚有几张照片可助辨识,如福建协大“第一届毕业生”合照、“1920年教职员与学生”人头照。

余者仅剩若干人事迹,还散见于当今信息传播中。比如说叶心炯(伯聪)名列民国《福建通志》分纂,曾参与《西湖志》编纂。按吴家琼的说法,“何振岱晚年不满陈衍之由来”,实与“何振岱宠信其挚友叶心炯”大有关系。因为叶家老太太时年81岁也来凑个热闹,伯聪“莱子犹能舞彩,考叔不忘遗羹”,其孝行在寿序中得到彰扬。

1923年5月,《时言报》传出“省署(省长公署)第三科科长吴曾禔代理教(育)厅”“不日便可登台”的风声,但不知杯葛于哪个环节,最后无果而终。从陈寿璚“屏山山下居应惯”的表述,推想吴曾禔是住在北门华林坊。郭则沄《洞灵小志》卷二“前世冤孽”,记载了1931年发生在吴家的一起“灵异”事件,少子依霞得了“怪病”死去。

民国广东《重修花县志·官师志·宦绩传》称前清知县陈寿璚“性明敏,遇事果决,案无留牍”,“随迁新会县,连升嘉应州知府均以能员著云”。辛亥梅州光复后,陈寿璚一度处境凶险。《台北市梅县同乡会会刊》曾发文称:一支起义武装因有高级职员“愤不能参加光复大典”,“乃扑杀游击白如镜(旗人)于游击衙内”,前州牧陈寿璚“由南口陈姓族人护送星夜潜逃”。而在儿子笔下,陈寿璚显得从容,“先君不动声色,将履任后收支详数一一清点,余款与暴徒所搜索者适相符,暴徒始惊服乞留,先君力却之,乃赠资斧九百元,沿途酒肉相款护送出境”。

陈寿璚是个有故事的人,但依《行述》所言,其晚年可称述者,也仅是“壬申正月,集周甲大会于半野轩,十五家眷属咸集,一时传为佳话”而已。

玻璃温室

《华报》1931年1月24日刊发一篇“吴都投稿”,《福州名园史影》指吴铎独子名吴都。作者以“吾祖”“吾池”“吾园”的口吻,在《半野轩记》中提及俗呼的“船轩”,说“虽未署名,署之曰船楼,不亦可乎”,又言明:“接是楼者有曲亭,蜿蜒而达园门。玻璃室在其南,所以贮暖性花草也。其后有菊圃、橘圃在焉。三角亭在其左。”

有此参照,加上《群鸡聚会》一文确认,“癸酉同甲同庆周甲寿”则摄于玻璃温室边上无疑。民初由于各地农科大学、农业试验场的建立及留学生的回归,玻璃温室技术在中国得以推广,所建多为屋脊型的双屋面温室,采用玻璃作为覆盖材料。合照背景之显著建筑者,有玻璃屋脊、长廊、亭子,与吴都所述一一呼应,只是亭子未露全貌,且《吴清源与他的兄弟》一书收录照片中的三角亭尚未完工,难以比对。

对此等时髦之物,省立福州农林中学的钟承蒲多有留意,他在《半野轩参观要》(刊于1930年的校刊《农话》)中评论:“其构造方法,与新兴之温室结构相同。”

当时的农林中学校址还在西湖,1930年“十月十二日午后一时许,由本校农科主任刘柏庆师、林科主任傅晖师带同农林科二三年级各同学,取道西公园,经(湖滨路)城边曹,至(北大路)下土埕。承主人引导入园”。半野轩“前吴先生继篯之私园也”,钟承蒲接着介绍:“现为地产信托公司所收买,其主是园者孙少泉先生,亦乃乐山乐水之人也,其祖浙江杭县(今属杭州),与傅晖师乃乡友,此次吾人之能得饱满眼福者实二先生之赐也。”

名园易手,关系纷繁。到了1935年6月,《大美晚报》刊文《归闽杂述(二)》又有一说:“今由福建信托地产公司裂为多方,租售与人矣。”

就史料价值而言,个人以为钟氏游记要胜于“吴都投稿”。例如“几度沧桑阅蠡痕”这处题刻,现今抄录“下另有小字”时,因漫漶支离而多付阙如。钟承蒲记云:“建筑该园时,主人夜梦见一方丈,至床前曰:‘吾与子相识固久,奈何默默对我,不我唤也。’及醒……步入园中,于老松下,见此石,极似陀头……遂悟之,因名曰石陀岩。”虽非直引,但语意甚明可作补注。

活动结尾,“全体遂于温室前撮影一片”,想是温室之后地旷且平,宜为大规模的集体合照取景;又因林科三年级同学将届毕业,“特假锄非堂前之垂[~公式~]树下,撮影一片留作别离之纪念”。

曲终人散

1948年11月14日,《东南日报》发表一篇吹捧“福建省主席”李良荣的文章,说:“李主席的用人,特别看重专家,他将以厚礼到各地去罗集专家,他为了专家们的生活舒适,决由省政府筹划二十万金圆,把北门的半野轩买来给专家们住。”并附注:“半野轩是福州绸布巨商的房屋,前主席刘恢先租住于此。”恢先即刘建绪。

徐天胎“讲古”,说民国时有人向设在省府内的裴真人处抽签,问李良荣政权能维持多久,所得签文“为数无多,一百零八”八个字,旁绘念珠一串。李良荣于1948年10月12日就任,至1949年1月17日去职,前后108天。接收半野轩,事当在1948年的10月、11月间。

前有“闽省委孙家哲由粤抵省,下榻半野轩”(1934年7月)、斯烈(新任省委兼财政厅长)“已赁定北门下土埕半野轩楼屋一座为公馆”(1936年7月),后见陈诚搭专机抵榕,“省府朱(绍良)主席经驱车亲往迎接入城,于半野轩主席官邸休息”(1949年3月)相关报载,而从《东南日报》这则报道可以看出这座宅第园林迎来送往,向公馆、主席官邸嬗变的节点。

半野轩价值几何?1948年8月改法币为金圆券,明定:黄金一两兑换金圆券200元。但实际波动较大,参考黄冕堂《中国历代物价问题考述》,“二十万金圆”在1948年10月的上海尚可兑换黄金33两,而到11月已缩水至9两。

周甲大会之次年春,陈寿璚的亲家林炳勳在江西高等法院首席检察官任上,“约往游居三年”。炳勳(仲立、惜盦)出自林聪彝五房,陈策骐娶其次女林桂瑞。由于“日本构衅,敌兵入江右”,陈寿璚间道归里,而后“榕城一度陷于敌,乃来往福州、涵江间,备尝险阻”。到了福州第二次沦陷,《行述》说:“甲申八月,榕城再告警,先君仓皇出走,中途构疾折返,遂于十一月二十一日(1945年1月4日)卒于里舍,年七十二岁。”

身处乱世,其侄解释为“公以国事忧郁成疾”。仅就个人境遇而言,如其子所言:先君生平负才气,治事精勤,徒以家累不能致身远大,中年后浮沉闾里,以文酒自娱,抑更可伤?

半野轩也在历劫,《敌寇暴行见闻录》指其在福州第一次沦陷时即被占为“特务机关”。至于它的民国纪要之终章,则见于刚创刊的《福建日报》之《人民翻身的日子》:1949年8月,“战犯朱绍良,在十六日下午,匆忙地钻进那部‘一九——〇〇〇一’号灰色小汽车,自半野轩加快速度的奔向义序机场,随伴他的是福建的‘短命主席’李匪良荣”。